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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才
《在风之上》 勒内·夏尔 著 树才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法国诗人勒内·夏尔(1907-1988)
当我尝试翻译法国当代诗人勒内·夏尔的诗股票多少可以加杠杆时,听到一个问题:“能读懂夏尔吗?”
需要正视“译者”的主体位置
这问题首先是问给译者我的。
译者从一首诗里能译出什么?说到底,译者只能译出他/她“理解了(包括理解错了)”的部分。诚实地说,译者不可能译出他/她“无法理解”的部分,除非胡乱翻译,置起码的翻译伦理于不顾。诗歌翻译,尝试者众矣!但是,把一首诗从一种语言“译入”另一种语言,又谈何容易!“译”了,这是事实;但是,是否真的“译入”了?这就需要假以时日。完整、准确、全面地“理解”一首诗,是一个虚妄,原汁原味、毫无遗漏地“译出”一首诗,则是另一个虚妄。在中国,对诗歌翻译,人们一直无法打开一个有效的“批评”空间,因为太急于想给“一首译诗”下价值判断,而不去考察:这首诗是谁翻译的?译者又是怎样翻译的?依我看,译诗译诗,关键是谁译;同时,译诗译诗,译的是诗。一首诗一经翻译,起决定作用的,就不再是谁写的,而是谁译的。研究诗歌翻译,不能再动不动就把“信达雅”当作三字真言了!它本来只是严复的一篇“翻译经验谈”(虚构了一个关于文学翻译的“理想模型”),经验的盲点就是“严复作为译者”的决定性位置。我们必须打破只考察“原诗/译诗”的静态的二元比较方法,而需要想象“原诗/译者/译诗”的动态的三元互缠结构。在原诗和译诗之间,我们必须前所未有地重视“译者”这个动力要素,这个主体位置。在异常简单又极其复杂的翻译一首诗的“语言转换过程”中,一切差异都是由译者的介入引起的。
“读懂”夏尔是从“听懂”开始的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夏尔的?我究竟是怎样把他的诗句真的就译成了汉语?坦率地说,夏尔的诗,我不是“读懂”的,而是“听懂”的。是的,我听懂了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愤怒……我是突然听懂的!我突然就听懂了夏尔把自己的生命存在神奇地转移到诗句的字里行间中的语言气息和声音节奏!
之所以突然听懂,我得感谢一盘磁带,里面有夏尔自己朗读的嗓音,总共有几十首吧,因为他的诗短。听这盘磁带,我不知听了多少遍。上百遍?那是肯定的。上千遍?也没准儿。我坐着时,听它,走路时,也听。为了听它,我特地买了一个随身听。我往耳朵里塞上耳机,随时随地都能听。直到有一天,我走在安定门外的大街上,一边听夏尔带着南方口音朗读的一首诗,一边跟着念……突然发现,这首诗已经被我记在心里了:我能背诵它!又试了一遍。这是真的。我万分惊喜,因为这首诗我还没有试着翻译呢!它后来被译为《完全》(Pleinement)。我还发现,会背的诗,不止这一首。我停下脚,久久回味夏尔通过他肉嗓子的声音刻录在我记忆心壁上的这些诗句。噢,他看似晦涩难懂的诗句,其实是很“口语”的!他的诗其实是随性率真,几乎脱口而出的一种话语,带着他独有的个人口吻和句式特点。他之所以把“散文诗”和“分行诗”混编入同一部诗集,是因为那些未分行的诗篇其实诗情更满溢、更浓烈。确实,他总是能把一个句式推进到极致的悬崖处(尽头)。
这盘神奇的磁带是谁给我的呢?我的义妹孙玲华。玲华的法语远比我好,她后来成了外交部的首席法语翻译。她又是怎么得到这盘磁带的呢?因为她在巴黎遇见了一位医生,而这位医生竟是夏尔的私人医生!玲华是怎么结识夏尔在巴黎生活时的私人医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永远都无法知道了,因为我的义妹已经不在了!现在我每次读夏尔,译夏尔,我就会想起颖慧、朴素、内心纯净、经历了种种磨难的玲华,对她充满了怜惜和感恩。
是身体的吃进,而非智力的解读
夏尔确实是难懂的。他的难懂,就是他诗里的悖论。确实,他是一个悖论诗人。光靠读,真是懂不了的。好在,读他的诗,懂不懂并不是个问题,或者说问题不在懂或不懂上。他的诗像一座迷宫吗?正相反,夏尔信任简单、简洁,相信他的诗句能被最朴素的人分享。在1948年发表于《费加罗报·文学周刊》的那篇访谈中,他说得坦诚:“我有我的批评者。他是偷猎者。我写了点什么,就念给他听,有人说我隐晦难解,这真的让我发笑,因为这位偷猎者马上就能懂,他告诉我,这挺好,或者这个词得换,就是这个。对我来说,一首诗,不是漂亮,或者好奇,或者奇特,或者你们愿意的任何什么。它是我的巅峰。是很坚硬的,就像这样……它没必要受追捧,被赞赏,被品尝得津津有味;应该是,你读它时,它就降临到你身上。”
所以说,读夏尔的诗,最好经由身体,是身体的吃进,而非智力的解读。
我读夏尔的一首诗,一开始,常常只有几个词是可解的,这时按照惯性,我会揣摩主题,努力把握它的意义、整体结构或某种和谐,但这些理解原则早已被夏尔抛弃了!夏尔的诗,也许更期待一种主动的阅读,就是说,作者的意图可以暂且不理,读者可以直接动用身体感官,尤其凭借直觉,去倾听诗行之间流淌或者突奔的生命声音。让晦暗之处继续晦暗不明吧,而读者之心已被某种诗力打开,被某种魅力浸染,被某种启示引领。晦暗之处,正是夏尔诗歌的悖论。这种悖论既创造了对立,又让对立之力并置、共存,所以是一种超越。总之,要勇于迎接夏尔诗歌的相异性。别忘了,夏尔最心仪的哲学家就是赫拉克利特和尼采。一种代表着智慧的辩证法主宰着夏尔的诗篇。
灼烫迸溅的生命气息
被称为超现实主义诗人的勒内·夏尔的一生,就是“愤怒和神秘”的一生。如果说,海德格尔是通过对诗歌(尤其是对荷尔德林的诗歌)的阐述,把哲学的思辨引向了诗意的狂热,刷新了哲学的言说方式,从而让人感到耳目一新的话,那么,夏尔就是通过直接投身于“抵抗”的生死历险,把语言的运用拽到了一个容不得半点犹豫的紧急状态,创造了陡峭的声音节奏,从而让诗恢复了它的愤怒蛮力……哲思停止之处,诗性活泼之时。可以说,夏尔活着时,法语诗歌用血肉之躯攀登上了语言精神的白朗高峰,夏尔死后,幸亏还有博纳富瓦的缓坡接续。但是,哲思这条生命之河,整体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减慢了它的流速……后起的诗人们,甚至愿意假装淡忘了夏尔的伟大!
夏尔的诗,我不是“法语地”读懂的,我是“声音地”听懂的!我是凭着跨越时空的诗人之间的热爱和心感,听见了夏尔那灼烫迸溅的生命气息。像兰波一样,夏尔的诗是启示性的。任你怎么读,你在感到困难时,应该闭目,冥想……冥冥中去领悟个体肉身的短暂和自由精神的恒在。(作者为诗人,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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